
【林怀民小传】
台湾现代舞团“云门舞集”创办人,作家、舞蹈家及编舞家。1947年出生于台湾嘉义。1965年考入台湾政治大学,并开始习舞。后就读于密苏里大学、爱荷华大学,并研习现代舞。1973年,回台北创办台湾第一个现代舞剧团“云门舞集”。1983年,创办台湾国立艺术学院舞蹈系。1999年,获有“亚洲诺贝尔奖”之称的“麦格赛赛奖”。2000年,被欧洲舞蹈杂志选为“二十世纪编舞名家”。2005年,入选美国时代杂志“2005年亚洲英雄榜”。其编舞作品主要有《寒食》、《白蛇传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我的乡愁》等。
林怀民:舞蹈就是呼吸
淡水河畔的暖暖阳春让林怀民陶醉。
这是5月的台北。黑衣、黑裤、黑舞鞋、黑边眼镜,时而舒展身姿,时而蜷进阔大的扶手椅,已近古稀的林怀民像一个调皮的孩子,清瘦,清新。窗外是行进着的春色,菩提婆娑,桐花缤飞,喜鹊啁啾。
“呼吸”,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两个字,“舞蹈是什么?呼吸。”
让遥远的背影转过身来
1973年春天,林怀民成立台湾第一个现代舞团,以“云门”命名。
“黄帝时,大容作云门……”根据《吕氏春秋》记载,“云门”是中国最古老的舞蹈,相传存在于5000年前的黄帝时代,舞容、舞步均已失传,只留下遥远而美丽的舞名。林怀民想让这遥远的背影转过身来。

那还是一个认为“男孩子跳舞不正常、女孩子跳舞不正经”的极端保守年代,林怀民大胆地脱下衣服,露出赤裸的肌肤,大声道:“我有一个梦——我要创立一个中国人的现代舞团。”——这是对舞蹈的率性热诚。
也是那一年,在台北中山堂第一次公演,林怀民突然停下,对用闪光灯对着舞台狂闪的观众说:“我不跳了,落幕重来。”——这是对舞蹈的严肃认真。
自始至终,林怀民强调“云门”不是他一个人的,也不是由舞者们组成的,而是由社会的雨露培养出来的。“我原来只是一个写小说的孤单年轻人,‘云门’是我与社会联络的通道。‘云门’让我了解了社会和人生,了解了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。”林怀民说。
舞蹈的本体是呼吸
因着种种的率性热诚与严肃认真,“云门”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成为重量级的国际舞团,成为一道绚丽的传奇。
林怀民将自己的舞蹈生涯比作“进入一个丛林的冒险和摸索”。年轻时,他曾想做小说家,14岁开始发表小说,22岁出版《蝉》,是台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深受瞩目的作家,26岁那年他却谨慎地改变了人生的路向。“文字已在记忆中清洗干净”,剩下的是自由的呼吸,是“如梦幻泡影、如露亦如电”的自由之舞。
林怀民创作的起点,其实是古典中国。本于《庄子》的《梦蝶》是他的第一部作品。“云门”早期的舞蹈,倾向于叙事,例如28岁时作《白蛇传》,林怀民说那是“当时台湾严重西化的一种反动”。他坚持,舞蹈要从对东方文明和东方艺术的体悟开始。在一个舞作诞生之前,“我要舞者自由舞动,他们对身体的直感就是我要达到的效果。”
“云门”现有25位舞者。他们的训练包括现代舞、芭蕾、京剧动作、太极导引、静坐、美术、书法等。《水月》凝注了林怀民对空灵幽邃的东方文明的所有思考:简单冷静的黑白舞台设计、银亮的镜子,影射着生命的虚幻与稍纵即逝。舞作的构架及空间的利用,减到不能再减,干净到不能再干净。“年轻时做加法,年老时做减法。”林怀民说,“舞蹈的本体是生命,是呼吸。”
减到只剩下中国味道
《白蛇传》、《薪传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九歌》、《水月》、《行草》……这是份长长的名单,“云门”现有160多个舞作,涉猎古典文学、民间故事、台湾历史;既有社会想象的衍化发挥,又有前卫观念的尝试;多个舞作因受欢迎,一再搬演,成为台湾社会两三代人的共同记忆。

从《白蛇传》的目眩神迷、《红楼梦》的斑斓绚丽,到《九歌》的无语凝噎、《薪传》的沉默雄辩……每一次创作,都是一次思考。不是思考如何演绎身体,而是思考如何解放身体。
“舞蹈是生命的精髓,不堪负重。”他说。于是,满台的中国符号,减,减,减到只剩下中国味道。
这才是舞蹈,中国舞蹈。
【林怀民自述】人生不用那么急
我年轻的时候读过一本书,叫《悉达多》,另一个名字叫《流浪者之歌》,作者是德国文学家赫尔曼‧黑塞。悉达多是佛陀的名字,但这本书讲的不是佛陀的故事,它讲一个婆罗门的年轻人,养尊处优,长大后他出家了,学了所有的法门,但他觉得学这么多法门没有用。于是,他离开了他的师父,回到城市里。
在城市,他学了做生意,做得很成功,又遇到了一个城里最红最美的妓女。但他还是不满足,觉得这些事情都是错的,于是离开自己美丽的家,来到河边,河上有一个舟子,你跟他说什么,他都笑一笑不说话。在河边,他听到河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对他说话,高兴的、悲伤的,人世的百态都在说话。于是,他决定要做一个划船的人,做舟子的助手。后来,很多人都来找他们,来看他们的微笑、他们的缄默。
1994年,我带着这本书去了印度,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菩提迦耶。当时我在新加坡演出,看到报纸上有一则广告,上面写着「印度,它是圣土」。然后,我就抵死要去了。
刚去印度,是一个很恐怖的经验,和以前的旅行完全不一样。因为所有的生老病死都在街上发生,印度的古迹非常漂亮,但街上有很多乞丐,很多穷人。刚开始不知道怎么办,面对这么多伸出手的人,每一天都是很大的煎熬。这是对你良心很大的挑战,一个很大的考验。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好人,是人道主义者,有悲悯的心,但问题来了,你要给多少钱,要给多少人。我每天在那种状况下,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。
有一天,我在火车站,突然跑来一个小孩,五六岁,脏脏的,还拖着一个两三岁不太会走路的小孩,他一直扯着我的裤子喊擦鞋。我穿着运动鞋,根本不用擦,但也没办法,只好说好,他就蹲下来给我擦鞋。我很不舒服,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擦完后,他只要很少的钱,我给了他10块钱,告诉他不用找了。当时,那个小孩抬起头,看着我,像太阳一样笑起来,一直跟我说谢谢。我看着他拖着弟弟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对我笑,然后,就站在火车站哭了起来。
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解放。印度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,印度人几乎跟所有的动物生活在一起,他们和自然完全和平共处。有时场景非常神奇,比如你会在夕阳下的贫民窟,看到孔雀路过,然后就在街上开屏了;你在火车站,就看到牛跑到了站台上。看到这些,会觉得很感动。
在印度,火车如果晚点6小时,那是正常情况,晚点13小时才算晚了。不过,印度的火车比起印度的飞机,算是太准时了。刚去印度的时候,我会很生气,老是去催去问,火车到底什么时候才来,每个人告诉你的都不一样。但去了一段时间后,我就安稳下来。从那天开始,我觉得印度的火车一定会来,飞机也一定会来,我们干吗这么急呢?人生可以不必那么急。所以,我在印度的站台上读了很多很多书。
这是印度教我的第一件事。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繁忙的时代,总是塞车,总是一天到晚急得不得了,我们要效率、要利润。但其实我们不用那么急。

坐着火车,我去了一个城市,叫瓦拉那西,那里是印度教的圣地,在恒河边,很多孤苦无依的人都要去那里,爬都要爬着去,因此,那里每天都有很多人,乞丐和生病的人最多。每天都可以看到,人们在河边把尸体火化了,将骨灰撒到河里,而过了两百米,又有很多人在河里洗澡,喝河水,因为是圣水。
在河边,我看到这一切吓坏了,水是黑色的,很脏。河上有船,信徒们将花朵和蜡烛撒在河里,花朵、蜡烛都在水上漂着,漂着漂着就漂来一具烧了一半的尸体。当时,太阳非常大,我站在河边,过了很久,感到非常非常开心,非常感动,眼前的恒河就像妈妈一样,养生送死,生死是这样自然,通通在一起。
这一切是在我们的文化、我们的世界里看不到的。我们的文化逃避了死亡,掩饰了死亡,生病和死亡我们是藏起来的,等到真的死了,我们又会把它美化。
我特别感动,感到它几乎改变了我的一辈子。人本来就是这么简单,我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,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枯有荣,春夏秋冬、四季轮回,然后人走了,回到水里。
离开菩提迦耶之后,我想我的人生改变了。第一个收获是不着急,第二个收获是没有什么叫作成败。我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舞蹈分享给更多人,尽我最大的力气去分享。在人类历史上,实现财富的均分是很难的,但我想,至少精神的均分应该可以吧。所以,我回家之后,像做梦一样,就编了《流浪者之歌》这支舞蹈中很安静的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