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宇烈:中国文化可为当今世界“疗伤”
8月16日,国学大师楼宇烈出现在苏州缥缈峰下的江苏东吴书院,为到场专家、学者、嘉宾做国学讲座,深入浅出的讲解赢得到场人员的阵阵掌声。
楼宇烈说,时间非常凑巧,章太炎先生1934年在苏州创办国学讲习会,而他就是这一年出生的,所以来苏州讲国学,他感到非常亲切。在接受苏周刊专访时,楼宇烈认为,传统国学中有很多精华值得我们学习与思考,其中,敬天、重人是中国文化的根本特征,对治疗今天社会、世界所面临的问题具有启发意义。
“天人合一”思想是敬天和重人的统一
苏周刊:谈到中国文化,许多人就会想到“天人合一”,请您谈谈这种思想到底有什么内涵?
楼宇烈:“天人合一”是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思想。在去年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,习近平总书记列举了人类面临的种种难题,并指出,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蕴藏着解决当代人类面临的难题的重要启示,随后列举了15种思想,第一种就是“道法自然、天人合一”。
我们现在讲“天人合一”,是讲人与自然的和谐,而传统意义上的天人合一,是既重视天,也重视人,可以概括成“敬天重人”,这是中国文化的根本特征。
苏周刊:“敬天”是什么意思?中国人为什么“敬天”?
楼宇烈:敬天就是尊重天、尊重大自然。《论语》中有一句“大哉,尧之为君也!巍巍乎,唯天为大,唯尧则之”。意思是说,天是最大的,尧要效法它,以它为自己的榜样和准则。儒家认为,德行跟天地一样才能成为圣人。所以孔庙里用两块匾颂扬孔子,一块是“万世师表”,另一块叫“德配天地”。
中国人敬天,是因为他们觉得,天值得我们学习。它心胸开阔,万物在天地之中生生不息。曾国藩给儿子写过一封信,告诉儿子怎样养生,说“治心病,以‘广大’二字为药”。就是这个道理。很多病是因为我们的心胸不广大、放不开导致的。
其次是天地孕育的万物各有所长,是学习的榜样。比如水,《老子》里面讲“上善若水”,水是有包容精神的。另外,水虽然柔弱,却又能水滴石穿,凭的是坚忍不拔、坚持不懈的精神。这些都是水的长处。
三是天地讲究诚信。天地从来没有发号施令,但天道永远是春夏秋冬,这就是诚信。
中国人讲“只知耕耘,不问收获”,好像看起来很消极,其实不然。“遇不遇者,时也”,你的才能要和你的机遇结合才能成功。所以这种听天命并不是消极地呆在那里,而是尊重天地万物、不走极端,强调的是自然合理,合乎事物的本来状态(本性)。
苏周刊:“重人”又是什么意思?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思想?
楼宇烈:重人就是“人本”,就是以人为本。现在这个词指以满足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需要为根本,传统意义上是说,一个人、一件事要成功,重要的不是靠外力,而是靠自己的德行,所谓“得道者多助,失道者寡助”、“皇天无亲,惟德是辅”。
从周代开始,我国就奠定了重德、敬德的传统。《大学》里面第一句就是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”,要求我们每个人充分发扬自己本性中所具有的德。《大学》里面还有一段话:“有德此有人,有人此有土,有土此有财,有财此有用”。意思是说,一个人有德行,民众才会向你聚拢,才会有土地,有了土地才可以产生财物,有了财物才可以用。所以它的结论是“德为本,财为末”。
中国的“重人”文化,是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得出来的。周王朝建立以后,总结了夏、商两代的经验教训,发现是因为大禹治水让百姓安居乐业,所以舜推荐他,老百姓拥护他,他的儿子后来建立了夏朝,可是末代君主夏桀荒淫、残暴,老百姓诅咒他,所以成汤部落推翻了他,建立商王朝。可到了商纣王,又是一个暴君,结果周部落推翻了他,建立了周朝。鉴于这两个朝代的历史经验教训,周王朝确定了人的德行是第一的理念,形成了跟西方不同的文化。
苏周刊:“重人”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?
楼宇烈:这让中国的文化成为一种内求的、内省的文化,重视人的主体性、能动性、独立性。
人和其他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一种独立的、主体的能动,自己能管住自己。正因为人有这样的能动性,所以中国古代的文化认为,人能参与到天地的变化中,当然也不能随意去运用人的能动性,而要掌握好分寸,要在敬天的情况下运用。
西方发展曾借助中国以人为本思想
苏周刊:在“重人”思想下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协调?
楼宇烈:刚才说到,从周朝开始,已经奠定了我们以人为本的文化特性,所以我们强调,社会要构建和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怎么构建和协调?主要靠人的自觉和自律,而不是靠外在的力量。
当然,我国也很重视人文的教化,就是礼乐教化。这一教化的核心就是让人能够按照自己的身份,去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。礼确定了每个人在社会上的身份,这个身份首先是从人与人之间的自然关系来确定的,一共分为五种,第一个是君臣,第二个是父子,第三个夫妇,第四是长幼,第五是朋友。其中后面四人都是自然关系,就第一个有点不像,其实就一个社会来讲,君臣关系也是很自然的,社会不可能没有上下。
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会努力把君臣关系诠释为父子关系、把官民关系诠释为父子关系,这是一个自然的关系,就应该这样做才对。
我常常讲,“父母官”的提法要比“公务员”亲切得多,因为父母对子女来讲是最亲切的,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看来是最私的,可是哪一个父母对子女不是无私的奉献?不是无偿地付出?这个最私的关系里面蕴含着最无私的精神。我希望父母官对待群众就像对待子女那样,当然百姓对父母官也应该有一种敬意。
苏周刊:西方人过去主要靠什么来协调人际关系?
楼宇烈:西方的历史上,特别是公元一世纪基督教起源以后,人们往往以神的意志来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
到15世纪以后,西方人开始反省,希望从神的脚下站起来,成为独立的人,从文艺复兴到宗教改革到17-18世纪的启蒙运动,都在寻求。通过16世纪来中国的传教士,中国这种“重人”的文化被传递到欧洲,欧洲的启蒙思想家就是借助这种人文精神,去跟西方以神为本的精神抗衡的。
所以启蒙运动时期,欧洲人对中国崇拜得五体投地,把中国看成最理想的国家,中国社会看成最理想的社会。他们看到人确实可以靠自觉、自律来维系社会的稳定,维系历史的发展。所以启蒙运动以后,西方人的理性得到了充分的肯定,在理性的推动下,才有了近代科学的发展。
苏周刊:当时的西方有没有完全照搬中国的“重人”思想?
楼宇烈:没有,只是进行了借鉴,让人的主体性、能动性得到了肯定,但西方传统的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仍深深烙在西方人的精神世界里。因此西方走向近代以后,觉得科学了不得,相信人定胜天。直到现在,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思想的影响,许多人常讲“没有做不到的,只有想不到的,想到一定能够做到”。人这么狂妄,结果呢,造成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两次世界大战。
战争最终目的就是争夺财富资源,用哲学思考就是人的自我异化,人不安于自己的现状,想获得更多的财富和资源,于是哪里有财富资源就到哪里去掠夺,西方人原来是神的奴隶,这样以后就成为物的奴隶了。
苏周刊:现代西方怎么看待中国文化?
楼宇烈:当年启蒙运动是高举人本主义大旗,两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的思想家又一次提出要高举新人本主义旗帜,而且认识到新人本主义还要从古老的东方,特别是中国的文化当中去寻找。
所以我觉得中国的传统文化——敬天、重人,对治疗我们今天社会、世界所面临的问题,是具有重大启发意义的。
东西方对世界的认识没有高低之分
苏周刊:近代以来,中华文明也受到了西方文明的冲击,您对此怎么评价?
楼宇烈:确实,100多年来,我们的文明出现了一些裂痕。
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,一个在北京中医药大学上学的瑞士留学生来找我,说很想了解中国人怎么用中国的文化来诠释中医的道理,但来了一年,发现都是用西医的理念来讲中医。他说,中医和中国的哲学是密切相关的,从某个角度讲,中国的哲学是在中医的实践中体现出来的。我觉得他理解得很到位。他问能不能到北大来听中国哲学,我说当然欢迎,但紧接着我又说了一句:请你不要太乐观。
为什么呢?因为我们现在也是用西方的哲学理论在讲中国哲学。康有为的《论语注》《孟子微》已经用西方的概念来解释了,胡适的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的前言部分,也是用西方哲学来阐释中国哲学思想,这样慢慢就把中国哲学给解构掉了。现在我们讲中国哲学史,首先要给中国哲学家排排队,谁是唯物主义的,谁是唯心主义的,然后讲唯物主义唯心主义怎么斗争,其实已经改变了中国哲学的本来面貌。
苏周刊:中医现在的诊疗方法您如何评价?
楼宇烈:中医的诊断方法是视诊、望闻问切。现在许多中医根本不用这些办法,原因是,很多人否定中医,认为中医不科学,因为它没有生理解剖学做基础。我说,这种质疑是不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。
西方生命解剖学是一种“尸体解剖学”,是在死人身上解剖。中国人也是有解剖的,叫“内观解剖学”,就是在活人身上来认识,不仅认识五脏六腑之间的关系,甚至脏器与脏器之间的空隙也观察得细微,空隙不是留在那边无用的,很多的经络就是通过空隙来传达气血的流通的,这种解剖学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,需要相当的修养才能观察到。哪个解剖更好一些,我想应该是在活人身上的解剖吧。因为我们要治疗的是活人,不是死人。
视诊是中国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套非常严密、完整直观的诊断方法,我们现在把它丢了,去靠仪器。过去一个医生可以一望而知你得什么病,这是医者的直觉;接下来还要闻,这是医者求证直观的一个方法;问是问病者的直觉;切是求证病者自己的描述对不对。所以这是一套完整的医者和病者诊断的体系,但我们现在能望诊的极少,切脉的中医大夫也很少,这是文化的一个巨大损失,把人的主动性完全丢在一边,靠机器诊断,要知道机器也是有误差率的。
苏周刊:如今中国的其他领域,也受到西方理论的指导。
楼宇烈:是的。比如讲历史,我们受社会发展史一些理念的引导,认为社会发展都是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、封建社会,再到资本主义社会、社会主义社会。其实在中国,“封建”这个概念秦始皇之后并不存在,秦始皇以后施行的是中央集权的郡县制,不能用西方的理念去套。
苏周刊:现在有些人认为,中国文化是一种落后的文化,您怎么看?
楼宇烈:这种理解是片面的。现在西方很多的科学家认识到,人类认识世界是有两条不同的道路,一条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道路,一条是西方的,这两条道路没有高低之分,没有正确错误之分,它们同样有效、同样正确,只是各有所长。
中国的文化不是近代西方科学所谓的“标准合理”,而是“自然合理”。“标准合理”完全忽视了事物的个性、特性;中国的思维方式,一切都因人、因时、因地而异,没有统一的标准,要合乎事物的实情才是合理的,所以我把它称为“自然合理”。
总之,我们古代的思维方式是一种以直觉、直观、直接的经验来认识事物的;而西方的现代科学是以人的理性、逻辑、推理去认识世界的。但现在西方也对“科技万能”的思想提出了批评,呼吁要重新回归尊重自然、顺应自然的传统,所以我觉得中国的传统国学中真的有许多精华值得学习,值得我们好好思考,中国文化可以为当今世界“疗伤”。
知行合一内外结合弘扬中华传统文化
苏周刊:西方文化100多年来的冲击,给中国带来了哪些负面影响?
楼宇烈:很多。比如生命观变了。原先中国人认为,一切生命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,通过一代一代进行延续,它不是一个个体生命观,而是群体生命观。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我个体如何,而在于我这个个体对祖先有什么意义,对子孙有什么意义。有了这种观念,我们做事情就不仅为自己考虑,还考虑到同胞,考虑到跟我们并存的万物。现在许多人太自我了,不把别人、万物放在眼里。
还有是许多人“心术”变歪了。《管子》里讲了一个最原始、最普遍的“心术”,它说,心是一身之主宰,所以按照正常的心术讲,应该先修心来管我们的五官,用五官管外物(就是“天”)。可是现在我们常常是这样的:五官被外物管住了,心被五官管住了,结果心想着怎样使感官得到满足,感官对外物的追求无止境、欲壑难填,最后导致心变坏了。
家庭的概念也越来越缺失,子女不太愿意跟父母搞好关系,把父母看成束缚自己的人。其实没有父母,子女怎么长大成人?
苏周刊:您觉得怎样消除这些负面影响?
楼宇烈:我想首先是要正确认识中华文明的价值,不能妄自菲薄。中华文明是世界四大古老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过的。法国的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(1689-1755年)在他《论法的精神》里说,历史上总会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,基本的规律都是征服者改变被征服者。但中国出现的情况却是征服者总被被征服者改变,这是很奇特的。孟德斯鸠认为,出现这一情况,原因在中国的礼教,这种礼教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,第一是宗教,第二是法律,第三是习俗,第四是礼仪。而这四个方面是结合在一起的整体,所以改变它任何一个方面,都不可能
改变它的整体。
所以我觉得要给礼教正名,不能用一句“吃人的礼教”就把它否定掉了,要回到传统去。如果说,敬天、重人是中国文化的根本特征,那么,礼教就是这种文化的主要表现形式。礼教教大家不要忘本。“礼”里面包含着人与人的自然关系中需要互相遵守的行为规范。有了礼教,我们还犯得着用多少法律来强制人们做这做那吗?
苏周刊:除为礼教正名外,还要注意什么?
楼宇烈:应该知行合一。我们要学习和践行,不光是讨论理论问题,还要落实到我们的生活中。
苏周刊:具体怎么落实?
楼宇烈:首先要读国学经典。有人说读不懂,这包括两层意思,一个是字面上的读不懂,这个好办,只要通过字典、词典和前人的注释就行了;另一个是里面所表示的思想、理念读不懂,这需要重新恢复我们传统的思维方式。
其次要实践。现在许多地方提倡各种各样的礼仪规范,但走了两个极端,一是非常强调形式主义的东西,二是非常忽视外在形式。其实应该做到内外结合。
在这过程中,我们首先要以身作则,改变自己,多尊重父母,多尊重师长,多关心他人,不要以自我为中心。只有这样才有说服力,才能够让大家真心诚意地按中国文化的精神做人、做事。像《弟子规》不是背背就行,是要去做的,学一条,做一条,哪怕你先做到一条也比你光会背要好。我想,每个孩子都能做到十条,那就不错了。(施晓平实习生张文韬/文施晓平/摄)
人物简介
楼宇烈,浙江省嵊县(今嵊州)人,1934年12月生于杭州。1955年毕业于上海浦光中学,同年入北京大学哲学系,后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,北大宗教研究院名誉院长,北大学术委员会委员,全国宗教学会副会长,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。长期从事中国哲学研究,厚积薄发,深入浅出地提炼中国文化精粹,梳理中国文化脉络与体系,总结中国文化的内涵与核心,著有《中国的品格》《佛教与中国文化》《十三堂国学课》等经典著作,为当代国学大师,中国传统文化的弘扬者、实践者。
来源于苏州日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