眉眼如初 岁月如故 ・ 对话张晓熊

浏览:976次发布时间:2015-09-17 14:31:00

你的容颜
你的身体
你的呼吸
你的一切
在雨声嘀嗒中
在烛火明暗里远
近清晰而又模糊

这是舞剧《古城》中的部分文本,也不知我记得是不是完全对,只是在文章之初,好像顺着手指间就敲出来了,也算是我的一点点感受吧。8月4日、5日,国家大剧院小剧场,张晓雄编舞,张荪作品,舞剧《古城》,感动上演。

《古城》剧照 摄影:王小京
 

头一次,在一部舞剧的演出后座谈上流眼泪。当时座谈,来自台湾的舞者吴建纬几度哽咽,泪光闪现,抱歉地说自己还没有从刚刚的演出中抽离。
听者动容,竟跟他一起落下泪来。不仅感动于刚才的演出,感动于建纬灵蛇一样的舞动,好像看见了太极,又好像看见了书法,写意又揪心,同时更好奇,他的那种气韵生动从何而来,那种不可言说的线条和圆融怎样形成。接着,建纬缓缓诉说他舞动的过程,说音乐给他的共鸣,说舞伴给他的力量,说观众与他的对话,说他从小跟晓雄老师学舞,已经15年,晓雄老师教给他如何合理使用身体。

《古城》剧照 摄影:王小京
 

《古城》的编舞张晓雄一袭长衫,就坐在那里。温文尔雅的声音和气韵,道出他舞蹈的理念,说“人”、说“传统”、说“去符号化”,也说他的教学,他的训练体系,说教学过程中最大的满足就是能看到舞者们在舞台上发光发亮。而我的思绪在此时不可遏制地飘远了……

《古城》座谈现场随拍

知道晓雄老师是大约四年前,那时候在一位熟识的昆曲演员的微博里看到了她和晓雄老师的互动,其中有一条太受震动:

25岁那年决定成为舞者,开始接受专业训练。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,亦不知我的决定会将自己带向何方,只能凭着直觉义无反顾地前行。站在起跑点上,我比别人落后至少十年的时间,于是我用奔跑的姿态一直向前。这是我的抉择,我必须全力以赴。30年后,我仍在舞台上以我的速度向前奔跑。我没有后悔。——@张晓雄的舞蹈空间

是的没看错,25岁!当时我存疑的样子现在还能回忆得起来,没想到四年后的现在,这位杰出的舞蹈家就正在我的面前。而我要去采访他,为他做一点片段式的记录。于是,把能找到的晓雄老师的资料几乎都翻了出来,看后深深觉得,您正在读的这篇文章绝对不会是一篇正常的采访稿了。当你发现你的采访对象,对于你来说太丰富精彩坎坷跌宕又自觉幸运平和淡然,你自己却过于年轻和浅薄,你一定会明白我在说什么。
在这里,“安利”大家晓雄老师的网易博客——野熊荒地,读一读吧,你会发现他不仅仅是一位舞蹈艺术家。(点击“阅读原文”直达博客页面)好了,说回舞蹈,既是要采访,那便从我四年前的存疑开始吧。于是,为什么会在到了25岁的时候选择“舞蹈”,就成了第一个必须要问的问题。

张晓雄老师博客“野熊荒地”

晓雄老师从他13岁回来中国大陆的经历说起。此前,柬埔寨、越南,是他生活的国度。当时,国内“文革”正在进行中,在杭州上学的他每天早上六点钟就会被《东方红》的歌声叫醒,喇叭里全都是“党的最新消息”、“新闻联播”……几乎所有的学校、工厂,都扯开喉咙唱八个样板戏,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。

图自张晓雄老师博客“野熊荒地”

之前,他过早经历了战乱。“越战”、“集中营”、“红色高棉”、“西哈努克”、“柬埔寨政变”……那些在课本和历史书里读过的词正是晓雄老师曾经真实的生活。当时作为“革命者”的父亲一夕失踪,母亲带着他们姐弟三人接连数月的逃离、藏匿、搬迁,分别寄养在不同的人家,那战火中的动荡我们如今已无法想象。

在那场战争中,少壮派军政府曾立志驱逐所有柬埔寨的越侨,金边被封闭的华人学校如端华学校,成了集中营。历年从下六省溯湄公河到洞里萨湖一带求生存的越南人,成了战争中的替罪羊。那些年从洞里萨河流到金边两河交汇口的河水,常漂浮着无辜被杀戮的越侨。那些年,以及许多年后,许多人是不吃河中鲜的,因为河水盛载着太多的苦难与怨怼。及后,投奔怒海时,许多船民在马六甲海峡一带遭遇海盗,船民不仅财物被洗劫一空,妇女孩童被蹂躏,反抗的青壮年被丢入海中喂鲨鱼。因此,一些我所熟悉的越南华人幸存者,终身不食海中鲜。

——张晓雄《镶蟹盖》

1971年,母亲放心不下在柬埔寨的大女儿,便将他一人安顿在杭州,然后带着五岁的小女儿回到战火纷飞的柬埔寨,他从此独自在陌生的城市生活,并与家人失去联系整整五年,再重聚,已是七年之后的事。当时母亲离开前嘱咐:不许在人前掉泪!年少的晓雄老师一个人留在中国,举目无亲之外,也要在政治漩涡里头“批判与自我批判”,环境的天差地别,让那时的他觉得游离,太多的事情给他震撼。所以,突然得了一种“失语症”,在那个环境下,不知道说什么,不知道该怎么说,遣词造句必须要格外小心,所以最保险的做法就是把嘴巴封起来不说话。

图自张晓雄老师博客“野熊荒地”

想来晓雄老师是注定需要去表达的人,需要沟通和发泄,于是舞蹈来到了他的身边,或者也可以会所是他走向了舞蹈。舞蹈很快乐,不需要危险的语言。后来考上大学,进入了舞蹈队。那时候晓雄老师作为历史专业的学生,也热爱文学和舞蹈,去修很多课程,也正是在那个时候,1978年后,有一股可被称为“思想解放”的浪潮突然爆发,好像一直以来被禁锢的思想之门打开了,原来世界是多元的,你自己还可以思考,可以分辨,究竟什么是真理。

图自张晓雄老师博客“野熊荒地”

在各种思想“冲撞”之下的晓雄老师去了澳洲,他感受到了强大的文化反差,自己如此“东方”,怎么样能在这里跟“西方”好好融合?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,一直以来的经历告诉他,他所学到的东西充满着政治符号,而这政治符号之于他在这个异地,到底有什么作用,这个时候另一个“失语症”就又出现了,该表达什么如何表达,于是舞蹈又出现了,他便用舞蹈去感受西方的世界。
但他脑子里“东方”的东西一直在做对抗,是调和还是妥协,五六年间一直在挣扎。到澳洲的时候,他希望洗掉身上的思维模式,希望文革的思维表达能彻底离开他的身体。不要符号化,甚至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陈述,在人的肌肤纹理中找到共同点。他想知道,当所有的符号都去除了,只有肉体本身,还剩下什么。心里有了这种探索之后,晓雄老师除了做舞蹈,也做人体摄影和文学创作等,并开始教学。

舞蹈,也是探究世界的方式之一。
所以当《古城》演出座谈的时候,大家感慨于舞者独特的表达方式,也对晓雄老师特有的教学体系产生好奇,怎会如此美好、顺畅、动人。甚至能从一支舞中,看到对古典的追求,向古典致敬,大音希声,中和圆融。
建纬说,晓雄老师说的“合理使用身体”的概念使他一直在寻找一种“圆”的东西。在所有的运动轨迹里,都包含了某一个动机,不仅不会造成伤害,也能让自己呈现出最饱满,最有张力,最强大的样子。圆,从太极里面引导出来的,可以产生源源不绝的力量,我可以一直下去,感受身体的呼吸。

舞者吴建纬(左) 摄影:王小京

我想建纬他们之所以让人格外感动,就是因为通过舞蹈,让观众们看到了那些内在的东西,那内在的能量,那种我们本来的应该有的样子。但艺术一定是抽象的,就算是最自然的表达,也一定是一种思维的外显,不是“纯自然”,所以晓雄老师说,我们要学习宋人,师“法”自然,从这法度,原则,价值里,从规律中,寻找一种类似“普世价值”的东西,不是东西方,也不是主义,他是人类几千年发展下来都可以去尊重的东西。

图自张晓雄老师博客“野熊荒地”

我想,这“尊重”是我们一直以来都要去追寻的吧。有舞蹈来作为表达方式,晓雄老师是精彩的,舞动的过程有着充盈的气韵,那我们又该选择哪种形式?该如何表达?如何尊重和守护?
老师说,做什么选择固然重要,但你更要承担选择这件事所带来的所有后果。——这也是人类永恒的困境啊!一旦选择就不要抱怨,如果你抱怨,那做这件事也便没有了价值。老师25岁选择舞蹈,也会问自己:我要不要做,如果不做,机会可能就没有了,如果我做,我要承受身体伤害,甚至还有经济、家庭的压力。可一旦想好,便义无反顾。找对了一个方式,就可以度过你的生命中最黑暗的时期,得到相对来说更光明的方向。

 

虽然老师如此说的果毅,但看老师的舞蹈作品和读老师的文字,我感受最多的是一种内敛的平和。他年少时那些痛苦的记忆,正慢慢融入到作品里,反而让我们看到一种平静的力量。这让我想到他笔下的“母亲”,和母亲对他的影响。母亲美丽,聪慧,还有着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,但这些天赋却折磨她一辈子,让她遍体鳞伤,父亲是革命家,所以在那个年代,周围的人认为母亲小资、落后,被批判。母亲的艺术气质甚至也是带有“原罪”的,在那个时代环境里,需要太大的勇气。她始终没有妥协。她感性的对抗,其实是人在不可选择的对抗里头的历史,也存在于每个人的历史中。

在这块苦难的土地上,活着并非易事,带着人的尊严与求美之心,更是何等的奢侈。我想起我那从贫民窟中长大,带着强烈自尊与个性的母亲,在那些和平与离乱的岁月中,或刚烈,或柔软,或优雅,或凶猛地生存着,并竭尽全力地守护着她的孩子们,将他们一一带离险境,这需何等的智慧与勇气。作为家族中最为幸运一员的我,则在相对安全的环境里,享受着青春的孤独同时,可以时时忆着母亲曾带给我们的一切美好:一种在清贫中的从容与优雅的美好。虽然这份优雅与她所处的那个崇尚革命的时代格格不入,但她一直以她刚烈的响应,来维护自己对美好的坚持。

——张晓雄《镶蟹盖》

一种在清贫中的从容与优雅的美好。——对,就是这种感觉!
我们常说自己是“传统文化传播者”,但又常常搞不清楚自己,你是不是够坚韧,够从容。是不是该少些愁绪,在自己相对顺畅的成长经历中,找到自己的位置。你对那亘古不变的情,是不是还有眷恋。
我问晓雄老师,最让您眷恋的是哪里?老师说,小时候被迫不断迁徙,到一个新的地方就要跟环境做对抗,很少有安稳享受的时候,自己无根漂泊,乡愁几乎是带着走的,哪里都不是你的故乡。越南,柬埔寨,澳洲,还有中国,好像都不能被称为故乡。但这一路走来,却也逐渐清晰,当你的文化DNA在你身上的时候,哪里都是你的故乡,你会带着故乡走。

图自张晓雄老师博客“野熊荒地”

所以我们说,从晓雄老师的作品中感受到的情怀,也是让人久久难以平静的,这种文化血脉的舒展,好像正在激活体内的每一个细胞。听到这里老师笑笑说,人的情怀在某一段时间都消磨殆尽之后,让人重新记起情怀是很重要的,经历磨难之后如果就忽视情怀的存在,那与动物无异,情怀是一种对人的感受,是对事情的感受,是对人的温暖和温度。
关于温度,我想分享一个老师文章中让我初读就再难忘怀的片段,想念妈妈,想念家乡,想念那些曾经的温暖。

 


图自张晓雄老师博客“野熊荒地”

演出结束,感动继续。此刻突然觉得,我忘掉了看过的所有“资料”,不知所云地写了本文,而身体里慢慢形成一股气,说不清道不明。此刻窗外风雨大作,电闪雷鸣,偶有冰雹,阻了回家的路,但心里是一种难得的平静和感恩。眼前是晓雄老师舞动的身影,那动人的气韵,眉眼如初,岁月如故。